灯下刺绣需得专心,白鹤才生了一丛尾羽,绣鹤的人猝不及防听见一下清清脆脆的拨弦声。她一抬头,对面的沈渊已经泠泠然开了腔。
“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冷香花魁抱着凤颈琵琶,葱白指节细若新瓷,翻挑弹拨,歌声舒朗醇美,一如山泉淙淙,唱的是一出《玉簪记·琴挑》。绯月知道这出曲子,更明了她家小姐唱出来的不同之处。
得了,这一来,里里外外都有得热闹了……她一时之间分不出精力来,索性停了手上的活计,抬肘支着桌沿洗耳恭听。
夜弹琵琶低吟唱,还是这间屋子里从来都没有过的奇事,何况是这么一段不喜欢的曲儿。绯月琢磨不透自家小姐的心思,但也显然了,左不过是被外面那位头牌娘子引起来的。
丫鬟跟着主人久了,很多时候不必言说就明白彼此心意。桌角挺硬的,绯月直一直腰背,揉了揉硌得酸疼的手肘,默默忆起这支曲子和她们之间的渊源,暗道幸好外面也唱着曲儿,没人会注意这儿的动静。
《玉簪记》是出老曲儿了,讲的是不知道哪朝哪代,落第书生和落难道姑的故事。说是某年胡人南侵,陈姓的少女娇莲奔走失散,因缘巧合入了女贞观为道姑,取法名唤作妙常。
彼时妙常年方二八,青春貌美又才情卓越。有临江令者张于湖,某日误宿女贞观,偶见妙常,欲亲近,故以词挑之,妙常亦以词拒之。又有无赖王公子,妙常更不屑一顾。
观主有侄名潘必成,会试落第,耻于还乡,只得暂居于观中,一来二去结识了妙常。潘必正见道姑美貌,心生爱慕。而那妙常也是留情之人,打破了清规戒律,与他二人茶叙琴挑,偷诗私会,终做得好事。
一朝事发,观主大惊,对潘必正严加训斥,逼他早早离去应试,必正只得乘舟而辞。妙常道姑不敢当面相送,私雇小舟追上,赠必正一玉簪为定情,必正亦回赠鸳鸯佩,两个有情人相泣而别。
待得那潘必正一路上了京城,会试中第,做了大官,风光还乡,又回到女贞观来。妙常犹在,便被状元郎接了去,历尽曲折在张二娘的茅舍中成了大礼,拜了天地,终做得了一世夫妻。
故事是好故事,从栖凤到陌京也称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茶楼酒肆均有评说。才子与佳人,本来就是世人茶余饭后喜闻乐见的话题,何况那妙常入了道门,偏偏不肯循规蹈矩,硬是为了个多情郎君,生生打破礼法,且先曾引得数人为其流连,实为惊世骇俗之集大成者。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弹琴抱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这段唱的就是道姑与书生以琴传情,私诉衷肠。在栖凤时,墨觞鸳领着沈渊去茶楼听曲儿,绯月也跟着听,曾听过女先儿弹唱一阕《玉簪记》,唱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软玉生香,直叫人骨酥心软,如同在戏中。到了墨觞家的小小姐开嗓时,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了,声儿清脆利落,更像在借曲讥讽,偏偏也叫人听得上瘾。
绯月暗暗咂舌,等到她家小姐开始看那本厚厚的《周易》,事情更见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不说还好,一提起来这出道姑书生的故事,沈渊必没有好脸色,非得骂那二人不知廉耻——“合该那陈娇莲死在路上,得了人家收留救济,还反过来骂人家灭了人性,不知情爱,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天底下是容不下的。”
而对那位磨难重重才抱得美人归的痴情书生,这位沈家姑娘的见解也是犀利极了:“好端端的一位坤道,就算凡心未泯,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撩拨。明知不可为而为,若惹出了祸事,他不过被嘲笑几句,拂衣而去也就算了,三五年后谁还记得?苦的却都是女儿家。落第落地,不思好学进取,偏偏有闲心去勾引道姑思凡,可见这所谓的才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我眉上痕。云掩柴门……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待唱到那二人互诉情深,嘲弄世俗,冷香花魁的神情似笑非笑,高高挑着唇角眉梢,刻意拉高了调子,字眼儿咬得清楚,将那山盟海誓都念成了反讽,一字一字吐出来像刀子似的,扎扎实实钉在人心尖上。
琵琶铮铮有声,叫人疑心弦儿要崩断。整个屋子里最安适的,大概只剩下侧旁桌上摊开的《周易》了。
如此一出截然不同的《玉簪记》,绯月从小就听过,早已经习惯了。她边听着沈渊唱,边盘算着时辰,悄不做声沏好了润喉的茶水备上。
“……闲庭看明月,有话和谁说?榴花解相思,瓣瓣飞红血!”
变了调的曲子终于收场,冷香花魁的指尖已然红了,一双琥珀桃花眼里凌厉不减。她这股子气性上来,自个儿也压不住,唱着嘲讽别人的曲子,心里头倒像在挤兑自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