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草木,亦有人情。青梅酒的对灯微醺下,长生观的无边花海中,折扇公子的某些异样情愫落在她眼中,是那样地直白热烈,半点也藏不住——较真儿想来,他也根本没想对这位花魁遮掩罢。
可是为什么?
对灯和月初相见,折扇公子眼底深处便涌动着叫她捉摸不透的情绪。
沈渊知道,自己这张脸是极美丽的,但与观莺的妖冶诱人不同,是一种不可亵玩的端冷之美。这楼中女子不过以色事人,容貌过分冷艳便会失了艳色,唯余高处不胜寒,并不足以让人有什么过分亲近的念头。
从前的明香姑娘也清隽秀丽,可单论容貌眉眼,也是鲜妍妩媚,如开得正艳丽的春日娇花儿,只不过周身的气度高洁,方不至轻易使人有亵渎之心。到了沈渊这儿,她只消站在那里,旁人纵然心有觊觎,也被那冰霜神色镇住了脚步,看几眼美人,赏心悦目也便罢了,甚少有谁当真敢动手动脚。
以此处计,若说一句见色起意,未免,未免……太过牵强了些。
她并不明白,再见的那一晚,为何就会与对方彻夜对饮。如同一场绮丽却不真实的梦,酒酣耳热之际,她也存着警醒,生怕闹出些不文之事,不料折扇公子醉了,眸光迷蒙,归于睡梦。
沈渊守了小半夜,看着折扇公子熟睡。这个人明明心怀城府,却竟就毫无戒备地在她跟前睡着——对此,沈渊始料未及,不知所措之余,心底某些尘封许久的柔软地方也像被碰触,逐渐觉醒。
丫鬟拿来折扇公子所赠药油的时候,沈渊心中也有触动,但并不多,很快平复,沉寂如常,只留了一个浅浅的影儿。后来,她无意念起有许诺,他却爽约未至,她不很在意的,甚至松了口气,以为一切可以有如惊鸿掠影,囫囵过去,从此不复有瓜葛。
她万没想到,这一点交集愈演愈烈,逐渐一发不可收拾。
小的时候,明香姑娘时常告诉她,在冷香阁讨生活,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非得守住了心,管住了情,才有四五分的把握,可保一世的周全。
这一出涌现出来,想到了情,沈渊的心头愈发憋闷烦乱,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放缓,直至无意识地停滞不前。绯月与绯云两个自然不难察觉主子烦忧,不等她们两个出言劝解,沈渊一抬手丢了那簇檀香梅枝条,闷声吩咐一句回房。
炭火的温度驱散风寒,也暂时驱散花魁一点苦闷。白日里,沈渊很少赖在床上,今天破例犯懒,灌着汤婆子,拥着棉被倚着床头软枕,像只贪睡的猫儿。两个丫鬟得了嘱咐,当前支起小几子,端了点心小食奉上。
茶盏上描着金丝鸳鸯纹,沈渊看着,感觉有几分眼熟,依稀在哪里见过。热热的新制杏仁茶入口甘甜绵细,因着掺了核桃仁儿,回味微苦,别有风味。沈渊慢慢品着,忽然就想起了个中关窍。
鸳鸯成双,那是明香姑娘最喜欢用的装饰纹样。这道杏仁茶,也是沈渊年幼的时候,明香姑娘最喜欢做给她喝的。
那不是什么稀罕的小食。新打下的香稻米掺少许糯米,大颗饱满新鲜的甜杏仁热水泡过,搓去皮儿,一同入石碾磨成稀薄的浆,调进雪花糖化开的糖水,用大铜壶煮沸了便成。
陌京城里极盛行这种甜食,是寻常的街边小吃,不拘酒肆茶馆都有贩卖。家家户户也爱做了来饮,或加糖桂花,或撒芝麻、碎干果,或兑热牛乳,也有专程去购置南北杏,非说对半掺着做来更见香醇,凭的皆是喜好,也是财力薄厚。
明香姑娘别出心裁,制糖水时先取了鸡蛋,加极少的一点香油搅匀,用小吊子热着,冒出绵绸丰厚的泡泡,和糖水一同调进杏仁糊,铜壶煮开趁热喝下。如此做得的杏仁茶,色泽润白微黄,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口感细腻顺滑如脂,再挑剔的胃口在它面前,也要缄口低眉,俯首称臣。
“晏姐儿,你要记着,永远别听别人说了什么,只看他们做了什么,”彼时也是一个严寒冬日,明香姑娘拨着手炉的炭灰,细细撒进一撮儿亲手研磨的香料末子,“姐儿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可不能叫别人骗了去。”
沈渊记得清清楚楚,明香姑娘将手炉给她暖着,又叫小丫头灌了汤婆子塞进被褥,抱着她上床,剥着一碟瓜子仁。明香姑娘是头牌,成日里应酬极多,一得了闲就爱陪着这小阁主,和她说些体己的话。
明香不是话多琐碎的人,出言必定正中紧要。她常说,墨觞家的阿晏慧根深厚,仰仗于此,一生必定逢凶化吉,唯独这“情”之一字叫人放不下心。
回忆似乎打开了闸子。沈渊想起来,临别的那段时日,明香总要推去许多邀约,花下超出寻常许多倍的辰光,一心一意地陪着自己。幼年不懂离别,她安心享受着明香姑娘的疼爱,也过了很长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