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充离开州城返回都南别业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深夜时分。
随着江东的日渐承平,建康城的宵禁也渐渐放开,不过从去年开始又严格了起来,只保留了东西两市并几个有限的坊区可以在夜间取消禁制。
西市并没有随着夜幕降临而沉寂下来,许多酒楼亭台彩灯高悬,丝竹管乐弥漫期间,美伎歌咏,浪子长啸,凑趣闲人哄然喝彩,诸多喧哗嘈杂,由于周遭坊区的寂静而被反衬得较之日间还要喧闹得多。
生民各有所乐,浑然不知一场莫大的危机、极有可能席卷全城乃至整个江东的动荡,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情况下猝然发生,又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草草结束。
这座城池已经崩裂,裂块与裂块之间不过只有几根细若游丝的网线潦草牵连,如果就连这几根网线俱都崩断,马上就会是满城动荡、战火纷飞。
沈充归途上较之白天里闯入州城要谨慎得多,因为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正有一部分唯恐局面不乱的阴谋者在暗中保持着窥探,所以局中每一个人都变得不再安全。
沈充内外被甲,兜鍪紧紧盖在头上,身躯隐没在一众护卫当中。其行途两侧多有宿卫出没,但俱都不敢上前,他们所接受到的命令就是严防任何闲杂人等冲上街头阻拦沈司空归途。
一直抵达都南长干里,紧张的气氛才有所缓和,早已在此等候的数百名沈氏部曲又拥上前,护卫着沈充返回了都南别业。
都南别业里,此刻仍是灯火通明,这里早已经聚集了超过千人的沈氏部曲,且弓刀等械用都已经分发完毕,随时可以进行作战。另有众多吴人乡户人家在此焦急的等待着,一俟得知沈充返回的消息,俱都忙不迭迎了上去。
途中在马车里,沈充已经换下了甲胄披挂,这会儿挑帘下车,身上只是穿着一身简便时服并大氅。眼望着围聚过来的众人焦虑神情,他长笑一声,对乡众们摆手笑道:“早知乡亲多聚此等候,我就该提前归家,真是失礼了。”
众人眼见沈充笑容轻松、姿态轻快,心内的焦灼也都有所松缓,然后便簇拥着沈充行入别业大厅内。
沈充在进入大厅之前,又指着一名部曲将笑语道:“家众器仗都收起来吧,各自归宿,不要冒犯了客人们。”
听到这话,众人心绪更加安定下来,看样子这一次交涉的成果很不错。
人生在世,对外界有什么感受,俱都是以自身为中心。目下都内这种形势,地位高的眼观着局面大势,小心翼翼站队,地位低的筹算着仓邸得失,斤斤计较于寸利。
都外连番发生劫案,时流已经多有听闻,但绝大多数人只是略微觉得有些惊悚,因为讯息的不全面,少有人将之与具体的阴谋联系起来。虽然此前任球也传告许多吴乡人要保持警惕,不要随便出城,但也不可能直接告诉这些人正有一部分凶徒在都外刻意针对吴人进行逐杀。
所以一直等到沈充有了动作,众多的吴人才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自然都齐聚于沈氏别业里,等到沈充带回与台中交涉的结果。
近百人落座于大厅里,沈充也不说废话,一俟落座便开口道:“事情如何,我也不再多说,想必诸位已经清楚。今次我往州城报案,台内也都即刻做出回应,凡往来京畿之吴乡客旅,日后都可循于旧途,不必再选择荒僻小径,沿途税卡不会再作征敛。这一点,有劳乡贤们传告目下客居都下的乡人,切勿再惜于微力而以身涉险。”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松了一口气,也隐隐略有窃喜。最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由于吴人在中枢台面上的失势,他们这些乡人的日子也的确不好过。
跟那些被逼得不得不犯险走小路的寒户们相比,毫无疑问他们的损失才是最大的。台中严控商途,简直就是将他们按在地上一刀刀的脔割切肉,虽然还未达到伤筋动骨的层次,但收益较之往年已经是大幅度的下滑,也因此更加怀念往年有沈氏等乡众在台面关照的好处。
“敢问司空,台内此令究竟是一时权宜还是定做常例,恢复旧态?”
厅内又有人发问道,其他人闻言后也都纷纷望向沈充,显然对这个问题极为关注。
沈充对这个问题却避而不谈,只是叹息道:“跟物货抽利相比,我更心痛乡众性命。在座乡人,大半都是我家招引北上,生死祸福,我都不能视而不见。究竟何人作恶,眼下尚未查实,隐患仍存,所以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里乡人宜暂安于此,若不得不离都归乡,请一定要来我家稍作通告,我家也稍具壮力沿途护送,务要确保乡众平安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