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洛阳的风很大,呼啸着卷起纷乱争扰,将燃起的大火烧得更旺。他站在城墙上迎风,但风不待他,一路往广陵的方向吹去了。】
“广陵王残害天子,纵火烧宫,罪大恶极,已于内廷东门——伏诛!”
得到这个消息时他还没从逃离皇宫的喜悦里走出来,乍然听闻的噩耗就如同一记重锤把他本还活跃翻腾的心脏瞬间击得粉碎。他不太知道路过的行人又说了什么,脑子里回荡的尽是“伏诛”二字。
什么叫做“伏诛”?是谁在那诡谲宫禁中“伏诛”?他们明明刚刚才分别,他还在预想下次见面该怎样哄她才能教她原谅自己的假死遁逃呢,她怎么就突然……死掉了?
他眨眨眼睛,只觉得周遭嘈杂,偶尔蹦出些“死无全尸”“血流了一路”这样的话尤使他头疼不已,好似连天也成了通红的血色,而他走在这样的天底下,身上的衣袍都染上了腥风。但他又不难过,甚至带了些隐秘的快乐。他倚在破落墙角,像条颓丧的犬,却望着皇宫的方向,看那处火光冲天,想来是德阳殿的大火还未扑灭。
他想啊,真好,他的广陵王是带着最爱他的那颗心死去的,哪怕是死都要与他的名字捆在一起,就好像他用将倾的皇位和一个早已死去的孤魂换得与所爱之人死生同眠的机会。但随即又想,不是的,他的广陵王是为他最讨厌的那个身份陪葬的,怎么可以这样呢?她竟并不全然是为自己死去的!那她至死时想的究竟是谁呢?是被鸩杀的少帝刘辩,还是当初与她一起在隐鸢阁长大的孤独小孩呢?
怎么可以这样呢?她怎么敢呢?她竟真的舍了他一人去那仙人境了吗?留他在这纷乱人世做只无有归处的野鬼。
似乎有什么地方开始觉出痛苦了,但他分辨不出,索性当做整个身体都在悲鸣,整个灵魂都在哀恸。他的泪是干的,哭无所哭就只好流血,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一张嘴便纷纷找到出口似的从喉咙里涌出来,吐也吐不尽,满地都是血,连身上的衣衫都像是血迹干涸后的劫灰。
他的广陵王,他的绣衣校尉,他的至亲至爱,他的身之所寄,他的情之所托……再无,世上再无一根蛛丝能将他拴住了,他不自由,他只是被抛弃了。
但究其根本,被抛弃竟是他自找的,他就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痛诉自己,便是再忍一忍又如何?便是为了她做一辈子的傀儡又如何?他本就是凡俗身,何苦拖累他的小仙子也要受千刀万剐的罚?现在倒好,小仙子弃了他回到那九霄天宫,独他孑然做他的未亡人。
苦吗?觉不出了。痛吗?似乎麻木了。他成了漏风的破袋子,什么情绪都装不下了,只能拖着残躯往前走,走到绣衣楼,那里只剩残垣,同它的楼主一般……成了破碎的一抔土。
他又继续走,恍惚觉得行过的风中带着熟悉的熏香,他寻风将走,那风却俶尔盘旋直往九天而去,他伸手要抓啊,风就从他的指缝间溜走啦。
他摔在地上,伏地便笑,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一双金色的眸子里失了神光,成了两颗昏黄的琉璃珠,间或轮转时裂了两道缺痕,于是有水溢出,止也不住。
“哈哈……哈哈哈……好啊,真好啊……哈哈哈哈……”
真好啊,一个一个都走了,都要抛下他去静谧美好之地,留他一个人在此间地狱受苦,不公平,这不公平!
“广陵王?哪还有什么广陵王,早被拉到乱葬岗去了,还是个宗室亲王呢,连个坟包都没人给他挖……”
巷子外路过的董卓亲信阔步昂扬,没人注意到阴影里潜藏的野鬼在窥伺,灼灼视线如劈砍向广陵王身上的寒光。
他双手死死抓在青砖上,指尖鲜血淋漓,又忽然松了口气。他的广陵王在乱葬岗,没有披帛壁画,没有黄肠题凑,没有金缕玉衣,她得不到仙人指路,她无法引魂升天。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爱人仍在这人间游荡,只要他也死掉……只要他也死掉,他就能再次找到她,他就可以再次牵起她的手,再没什么人能阻挡他们。
他像是找回了信念,跌跌撞撞地跑,一路将华服丢掉,鞋屐丢掉,珠玉珍宝通通丢掉,他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苍白如同孝服似的,又有点像最初时他与她在隐鸢阁初见穿的那身白色制衣。隐鸢阁的制衣啊,衣襟与袖口皆有羽毛似的暗纹,好像抖抖袖子就能翩飞而起,真的成了一只云中穿梭的绣云鸢。
“我的广陵王,你再等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他一路奔走,足底被石子划破也不在意,天边忽起骤雨也不在意,白衣覆血,青丝染灰,满身狼狈地跑到坟岗,终于在焦土与残肢中找到了蒙着白布的人。
“我的……你果然还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