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自镜湖回来时,白子画正坐在石桌前提笔写着什么。
方才幽若的劝诫之言还历历在目,如今再看到白子画安静淡然的模样,一时之间,她脑中竟是纷纷扰扰,一会儿想到白子画为自己受下的六十四根销魂钉;一会儿想到自己在蛮荒受尽折磨时,那人放心不下,拖着病体耗尽心神派哼唧兽来保护她;一会儿又想到在白子画的帮助下重获新生的南弦月,以及自己在冲破洪荒之力封印之时,那人所受到的歃血反噬……
桩桩往事浮上心头,激得花千骨喉间涌上一阵血腥气。然而她却并没有出声,只是神思不属地将那股铁锈味悄然咽下,然后一步步向那个与自己纠缠半生的白衣仙人走去。
等她走近时,白子画手上的动作也已停下,正搁下笔,蹙着眉反复查看着折子上的内容,生怕有什么不妥之处。
听到迎面而来的脚步声,他翻阅的动作一顿,抬起头,对着花千骨温声道:“小骨,为师为你准备了一些控制洪荒之力的心法,你好好看一看,不过最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被花千骨突如其来的动作所截断。不待他说完,那女子便骤然上前,走至他身后猛地扒开他的衣服,去寻求那个自己从不敢设想的答案。白子画猝不及防被她褪下衣衫,心下又羞又慌,不由惊叫道:“小骨,你做什么!”
他误以为花千骨是要罔顾人伦,对自己做些什么无法挽回之事,对此慌乱不已,心中着急地想要说些什么来阻止她。可当片刻后那只柔荑轻抚上自己后背上的伤疤时,他却怔了怔,继而默然地任由身后之人的手,在那些伤疤上摩挲、流连。
他闭着眼,没有去看身后花千骨的表情。因而不知道,在看到自己身上已经愈合的销魂钉疤痕时,她的眼中满是痛苦、纠结与不可置信。花千骨怎么也想不到,白子画居然会为自己这个不孝徒弟做到这种程度,明明他之前的做派是恨极了她啊……
她怔怔盯着那些伤疤看了半晌,才颤声质问道:“为什么你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销魂钉是这样,小月也是这样,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白子画不意她会这般崩溃,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也慌忙出声安抚她的情绪,轻声道:“小骨,师父不疼,师父没事的。”
怎么可能不疼!花千骨流着泪恨恨地想,那种痛苦她是经受过的,最最清楚不过,销魂钉穿身之时,任你是神仙还是妖怪,都会觉得神魂撕裂,痛不欲生!
那种痛楚,连她这个身负妖神之力的人尚且无法承受,更遑论那时还有伤在身的白子画!他为什么这么傻,明明口口声声说着要惩罚她,最终却还是代她承受了余下的六十四根销魂钉……花千骨不敢深究,眼前这人究竟是受过多重的伤,才能够用那么风轻云淡的语气,来说出那句“不痛”的?
她心中大恸,伸出手紧紧抱住他,二人的身子紧密地贴在一起,花千骨的头亦轻贴着那人的,珍重地在他颊边蹭了蹭,才缓缓问出那个在心底藏了很久的疑问:“为什么要帮我收徒?”
白子画好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轻声道:“那次下山游历的时候,你问我,你什么时候能收徒,我见幽若资质不错,便替你收了她。”
花千骨听着他淡淡的语气,不知怎的竟然泪流满面。原来不管经历了什么,眼前这个人一直都将自己视作重要之人,一直都将她的话记在心里……若非他提起,那些想要收徒的话甚至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可他居然还记得,并将其一一实现,好叫她知道,在这世上她并不是孑然一身——至少,他还陪着她。
花千骨内心激荡。自成为妖神后,她过得并不快活,反倒是这些天的经历早已令她心力交瘁,如今见白子画仍没有放弃她,还一心想用温和的方式将自己掰回正途,她心中五味杂陈。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丝丝缕缕的欣喜已然于不知不觉中,在心中生根发芽,只待在哪日寻到合适时机,便会破土而出。
此刻,她拥着白子画略有些颤抖的身子,突然由心而生一种满足感。许是这一刻的感动来得太过真实,以至于隐藏许久的想法再次浮上心头,感受着怀里的灼热体温,花千骨心中熨帖,竟脱口而出道:“我不做妖神了……白子画,你跟我在一起,我们隐居……好不好?”
这是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愿景,本想一直埋在心里,可这一次白子画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过突然,她心中激荡之下,竟真的鼓起勇气将其说了出来。
其实在花千骨看来,不管是长留弟子也好,妖神也罢,只要不做恶事,这两个身份便都是一样的。可结果却是,这个人魔之别如隔天堑的世俗容不下她,就算她什么事都不做,那些所谓正道也不甘放过她,那些人,时时刻刻都想要杀了她,夺取她身上的力量!
她本就不是什么喜欢杀戮的人,如今面对着一波又一波的正邪之争,她虽然没有明说什么,可心里却早已疲惫不堪。再加上那些知己好友的相继离去,有时候她都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如轻水霓漫天所言,是个妖怪,是个祸害?
她也曾想过一死了之,可心中却始终放不下那个曾经深深爱过的白子画。如今将那人紧紧搂在怀里,花千骨满足之余不禁想道,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放下这些是是非非,与他一起隐居世外,再不过问那些尘俗。什么洪荒之力,什么正邪之分,她统统不愿管了,她只要眼前这个人!
……可是,真的可以吗?